翻看沈宏非,看到一段他写2000前后香港经济生活的文字,令我宛而:
“通缩持续,经济萧条,除了赤贫阶层,香港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令我失笑的,是“除了赤贫阶层”这句话。我本人曾经跻身于“赤贫阶层”,对于这句话的感受,有非常亲切的体会。
1992年左右的时间,我在加拿大读硕士还没有毕业。徐超徐赶相继问世。两只小狗初试啼声,就听得我胆战心惊——学音乐出身的我,别的不行,辨别不谐和音还是一流的。我就知道在他们听似动人的哭声里,隐藏着气势汹汹的质问:造人容易养人难——你拿什么养活我,我们亲爱的爸爸?
我拿什么养活他们?我拿比萨饼养活他们。
确切地说,我拿送比萨饼挣的钱来养活他们。我在加拿大阿尔伯特省一个叫累斯布里奇的小城(Lethbridge, Alberta)一家必胜客餐馆当比萨外送师,挣钱补贴家庭。
为了历史的真实,我必须告诉大家,其实我当时的经济状况并不算最惨。因为当时孩子他妈的是当地公立学校的老师,有着相当高的稳定工资。但我自己因为没有收入,所以精神感到赤贫。
90年代初正是美国加拿大陷入严重经济危机的时候。报纸电视天天连篇累牍报道多少人失业,多少机构裁员,多少公司破产,哪里哪里又发生了失业者杀人自杀的消息……这是自三十年代大萧条以来,西方最严重的经济危机。那里人民“日子不好过”的感觉,我可算实地观察并亲身体验过。
但偏偏我的比萨工友中,有人并不难受。一个哥们,他总是悄悄地来,正如他悄悄地去,不带走一片皮萨。他最喜欢和我聊天,一时间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以至于我都想和他成立送饼团结工会。
一天我问:人人都在抱怨经济衰退,经济萧条,你感到影响了吗?
这哥们说:No,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觉得挺好!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自己的经济从来没有繁荣过,所以就无法萧条。我的收入从来没有增长过,所以也无法衰退。Or in other words, 或曰我一直处在经济萧条和衰退中。经济再糟糕,也不会比我更糟,所以,只要今晚多挣几元小费,我的GDP马上就窜升,超越意大利的……
这个家伙,就是沈宏非所说的无论国民经济怎么糟糕,其个人生活质量都不会更坏的“赤贫”的家伙。
马克思说:“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所以怎么闹事、怎么革命、怎么破坏也不怕。而有产者、半产者、小产者、以及那些希望改善自己生活的无产者和赤贫者呢,就希望社会稳定,经济繁荣,国家昌盛,生活改善。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更比一年好……
和谐社会。就是这个意思。当这个社会大部分人都感觉自己生活有希望时,无论穷到什么程度,都会把人性放在积极建设努力工作的渠道上。反过来,如果这个社会大部分都感到某种不公、某种压抑时,无论有产者无产者,都会感到不安,都会希望改变现状——其结果,就是社会的动荡。
有论者指出:韩国金融危机的时候,国民纷纷拿出自己的黄金,捐献给国家,以协助国家渡过危机。这就是民族凝聚力,就是和谐社会在危机时刻的反应。
这也是我们自家和谐社会激动人心的前景——这个前景,不是要大家把脖子上的那点金子摘下来准备献给国家——而是要从制度、政策、法律、舆论与文化建设开始,使每个人把自己国家和社会当作休戚与共的大家庭,共同努力,分头致富,在不同层面上,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这样,穷人就不绝望,富人也不恐慌,犯罪率就下降,幸福指数就飙升……赤贫和富有的人,都唱同一首歌:明天会更好!
啊,明天会更好!但不知道我那位经济从来没有繁荣所以也就不会衰退的工友现在哪里?前天的你,昨天更好一些了吗?
我多么地思念你,比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