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忆腊月腊八
今天是教师节,我决定把我几周前写的一篇有关回忆我中学教师的文章发表出来。这篇文章的标题本来是:“腊月腊八,有人犯法”,但为了应景,我暂时把它命名为“九月九日忆腊月腊八”……文章如下。
我在我的老家江苏泰兴中学上初二时,有一个音乐老师,他留给我的回忆,是一段匪夷所思的往事。
那时大约是1971或72年。正是尼克松访华、林彪垮台、文化大革命走进死胡同、周恩来开始整顿教育的时候。在我就读的江苏泰兴中学这样一所当地著名学堂,那种被极左政权摧残了好多年重视教育、重视知识的传统,一下子就如同春风吹过冰封的大地,重现了旺盛生机。
那些一度受尽凌辱、惊弓之鸟般的老师,又我行我素地开始了对学生的谆谆教育和精心培养。我的那点文化基础,包括作文能力和英语爱好,正是在那一两年内打下了滋润一生的基础。
江苏泰兴中学有一个古老的传统,我估计这个传统和文明古国一样古老。这个传统即使在文革期间也没有变过,而且好像在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今天也还没有变化。我希望这个传统千年万年都不要变:泰兴中学的学生称呼老师,无论老师是男是女,一律称呼为“先生”。
这个称呼,给老师们一种难以言说的神圣感。我记得自己在小学时,听说到了中学后对老师不喊老师,而喊“先生”,就对中学生活充满了神往。嘿,老师不是“老师”,而是“先生”——古老礼仪的神圣感,就在这个称呼中,点燃了我这个小镇少年的对于知识的向往,以及对于知识传播者教师的崇敬。
话说在这样一个历史时刻,在这样一所古老校园,泰兴中学校园里走进来一位音乐“先生”。这位“先生”不知来自哪里,因为他会拉胡琴、唱京剧、也许在什么地方搞过文艺宣传队,就被“安排”到了我的中学里来教音乐。文革期间,泰兴中学曾经由军人、工人当过政(军管会、工宣队),这些军人、工人受的教育,很多都不如我们这些初一、初二的学生多,但本来就想摧毁中国教育、封闭中国大学校门的文革政权根本不在乎。在这种背景下,赵老师——“赵先生”就这样出现在泰中校园里,成了我这个后来成为全国知名“失败的音乐家”的音乐教师。
赵先生够不够资格做泰兴中学的音乐教师,对当权者来说也许不是什么问题,但问题出在我们学生身上。到了中学年代,孩子们都已经开始成熟,有了自己的看法。老师能力如何、人品怎样、师德高低,只要他们一开口,一讲课,学生们心里就明镜高悬,纤毫毕现,从而给与老师相应的评价。赵先生第一节课上下来,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就完全崩溃。
我至今还能够栩栩如生地回忆起他给我们上的那节课:教我们学唱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一段大家早就滚瓜烂熟的唱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实话,第一节课,就教大家唱这段大家已经唱烂了的段子,这已经是一个失败。但他的教学内容,又确实没有一点价值,立即成为同学在课后讥讽他的内容——他告诉我们:唱京剧,要用普通话唱,如果是泰兴话,就不好听。唱京剧,音调要准,否则也不好听……诸如此类。
京剧要用京话唱,唱腔音调要准确,这有什么可说的呢?更糟糕的是赵先生的“京话”也很生硬,不如教室里很多同学说得好,唱工也一般,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信服的技巧。这样的人,凭什么做我们的老师、被我们称之为“先生”?
几次音乐课下来,赵先生在同学心中的威望降到了零点,大家对跟这个老师学点东西的信心也就随之丧失。在这个1972年的秋冬之际,有着深厚优良教育传统的江苏泰兴中学,一个不合格的音乐教师,被一群合格的学生打下了“不合格”的成绩。关于这个老师如何糟糕的流言蜚语,开始在学校里翩飞。
在赵先生许多问题中,有一个本来不该是问题的问题最终成了他的致命伤——赵先生有一点瘌痢头,该有头发的地方没有头发,却闪烁着一两块油亮的疤痕。
嘲笑人家生理上的缺陷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即使在文革期间,我们其实也都知道这一做人的原则。无论赵老师多么不像一个老师,多么遭到学生的鄙视,同学们并没有就他头上的疤痕嘲笑他,或捉弄他。他平时喜欢戴着帽子,在课前课后,总是不自觉地一只手摘下帽子,一只手去挠他疤痕上,这是一种恶习。但即使这样,同学们也只是在课后模仿他一下,嘲弄他一番而已,并没有和他发生过正面冲突——直到这年的腊月腊八,他在泰兴中学已经工作半年之后,一场闹剧终于上演、或曰终于收场。
这天是1972年的腊月腊八——离今天已经有三十五年之遥了——腊月腊八在我的泰兴故乡是一个小小的节庆,这一天,家家户户要吃腊八粥,用大米、青菜、花生、白果、豇豆、芋头熬成厚厚的美味的浓粥……写到这里流口水了……
这是一个绵延了上千年的传统,虽然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一天要吃腊八粥,但还有一个风俗,是我更加难以理解的:到了腊八这天,孩子们会唱一首莫名其妙的童谣,内容就两句,内容是“腊月腊八,瘌子犯法”。说是唱,其实没有音调,只是高声吼一吼,发泄一下儿童们的虐待心理而已。
命运似乎故意要捉弄这位姓赵的音乐先生。在1972年腊月腊八这一天,他偏偏轮到要来我们班上第一节课。在赵先生来到教室之前,大家似乎就预感到什么事情要发生,教室里就已经闹哄哄乱成一片。赵老师一走进教室,教室里就骚乱起来,男生女生睁大血红的双眼,空气中某种残忍的东西在迅速加热升温。
赵老师完全无法预料课堂会如此混乱,学生会这样刁顽。他站在讲台上,眼睛盯着台下的五六十个学生很长时间不说话。而学生,却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该说什么说什么,一点也没有把他的静默当作威严,依然是闹成一片。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了。我可能并不想捉弄这位老师,但我肯定也不希望教室就这么安静下来,听这个老师胡扯那些连我自己都觉得弱智的内容。我当时十三、四岁,是个男孩,即使我并不期待什么野蛮的事件来装点我那单调的早春岁月,我也并不甘心青春早期就像文革后期这样枯燥无聊,贫瘠荒凉。我可能和当时在座所有同学一样,需要有某种不凡的东西让自己快乐一下、丰富一样。
我记得,打破教室里师生对峙的,是一个叫林林的同学。林林在班上属于那种爱玩、会玩、并不惜一切恶作剧的顽童级少年。而这个时刻,就是属于他的瞬间。果然,在一片喧闹声中,只见林林忽然站了起来,对着老师大声唱道:“腊月腊八,瘌子犯法”。说完,林林坐了下来,神气活现地挑衅地看着赵先生。
林林大逆不道地唱完这首千古流传的童谣,所有同学静了下来,我们是被林林的胆大妄为吓住了、也被赵先生未知的愤怒及反应所震慑。
教室如黑夜似的寂静。
赵先生先是被林林的侮辱搞懵了,根本反应不过来。他站在讲台上,强压着自己的羞耻与暴怒,巨大的伤害使他满脸憋得越来越红。当时的他,心里在急剧地寻找一种最好的方法来应对这个场面。
经历了似乎永久的静穆瞬间之后,我、我的同学们,以及整个泰兴中学,听到了我敢打赌这个学校建立从来没有听到的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和学校、教室、教师、教育是如此不谐和,穿过几乎四十年漫长岁月,我依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只听得赵老师嘴里,石破天惊地喷射(ejaculated)出了这么几个词汇:
“妈的个日逼,操你妈!”
整整三十五个漫长岁月已经过去,我已经从一个热血少年成长为今天这个五十男人。但当我把这个几个脏字从我手下打出来,我依然感到脸红心跳、感到热血沸腾、感到刺激过瘾,让我对文革岁月充满无限怀念!
请大家原谅我的笔下出现这样肮脏的词汇,我本来可以用XXX这样的隐语来代替它们的。但如果我用隐语来代替赵老师的骂詈,这个故事就不会那么精彩了!
……
赵老师骂完了,教室里再次陷入一阵静穆。骂人之后的赵老师自己懵在台上不知该如何收场。而同学被骂之后,也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反正我记得我自己也懵在那里,并没有想到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在中学以及大学期间,从来没有显示领导者素质,虽然我总想做个什么领导。
短暂的静穆迅即过去,我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一个令我终身难忘的荡气回肠的声音。我们班的班长,刚刚入团的优秀学生干部,一个叫陈胜的同学霍地站了起来,他大义凛然、气吞山河对着赵先生说:
“赵先生,我们同学在课堂上侮辱老师,是不对的,这是一种错误;但作为一个人民教师,在社会主义的课堂上骂这种下流的语言,是一种犯罪!我表示强烈抗议!”
我至今还记得陈胜说到“社会主义课堂”这几个字的时候,他那突然提高的语调和其中包含的愤怒和正义的力量,感到无比过瘾。我从小就喜欢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思考事情的含义,等到思考完毕,事情也就结束了,因此常常丢失许多千载难逢的自我表现机会。现在我想,要是当时这句话是我说的,这将是多么好的值得终生吹嘘的资料啊!
陈胜说完就坐了下来,气呼呼地看着老师。赵老师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楞了一会儿,终于回到了常态,努力保持着老师的尊严,故作镇定、徒劳地企图让教师恢复正常:
“好,我承认,我刚才骂人是不对的。我检讨。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
那节课是怎么收场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当时林林的童谣及其刁顽形象、赵老师的脏话和他绝望表情、以及陈胜的抗议随同庄严氛围,如同发生在昨天,还在我眼前耳边滚动鸣响,成为我童年回忆难忘的一部分。使得我常常想把此事写下来。
那次课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赵先生。他被学校辞退了。
林林和陈胜,至今还在江苏家乡生活,我在大学期间还常常和他们见面,不过现在也没有了联系,虽然如果要联系,随时就能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
赵先生被辞退后,有一天,另外一位音乐教师——那是一位得到我由衷尊敬的真正合格的音乐教师,偷偷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发生一切……
今天是教师节,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发出这篇几周前就写好的文章。但我突然无比怀念起江苏泰兴中学那些我所热爱、敬重的男女“先生”们——当然其中决不包括那位把污言秽语带到课堂上的“赵先生”——
他本来就不具备人民教师的基本素质,只是因为特定时代的误会才混进了教师队伍。他的被羞辱和驱逐,既是天使学子们对他执行的一种合理私刑,也是教育规律对当时那个让他混进教师队伍的黑暗时代的快意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