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美丽与痛苦——

记一次人生咨询经历

（本文原载《新东方英语》2008年7、8月合刊）

引子

在新东方给学生做咨询，有痛苦也有美丽。

痛苦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带着他们的痛苦来向我倾泻痛苦，苦得痛不欲生——痛苦是痛苦者的墓志铭。

美丽是因为常常也有美丽的人带着他们的美丽来向我炫耀美丽，美得锦上添花——美丽是美丽者的通行证。

这位痛苦的女生名叫童库，那位美丽的女生名叫梅里，她俩同时来到我面前，带来了他们各自的美丽与痛苦。

一，痛苦的童库

童库今年36岁，高中毕业后再也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曾经在家乡经营过一个服装摊点，生意最旺时每年收入能够达到４、５万人民币。后来，出于种种原因，放弃了这分事业，做上了那种有一搭没一搭内地团队导游。３６岁的童库，月入一千上下，她衣着土朴，营养不良，从未恋爱，孑然一身。童库住的是地下室，吃的是方便面，乘着那潜伏着色狼但色狼见到她都不想骚扰她的公交车来到新东方见我。

她的问题是：要不要学英语，好让她的导游身份从内地升级为涉外，庶几可以多挣一点？生活状态改善一点？黑暗中带来一线光明？

听完童库的陈述，我立刻就知道了她的问题核心。她的问题核心，其实并非学不学英语，而是人生观念、价值追求的问题。多少英语过了六级的人，其实也会陷入人生的绝境。

童库只有高中学历，却在走出校门不久就创建了自己的生意——摆了一个服装摊。小摊小贩，是一个社会和城市活力的标志，动人的风景，养活着不知多少原本很可能缺少活路的人。假如沃尔玛是每个小贩的终极梦想，这个梦想恰恰就是沃尔玛特辉煌的起点。但童库瞧不起这份事业，看不到小摊小贩也可以走出沃尔玛或新东方。她觉得自己还有更加宽广的空间。但将近二十年残酷的岁月无情地向她证明，这个世界也许没有比服装摊位更加适合她起飞的座舱。事实是，自从她放弃了这个曾给她带来高额收入的服装生意后，童库的财政，再也没有回到过当年的水平。

童库36岁了，没有恋爱，没有婚姻，尤其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假如贫穷是一种人人都想治愈的感冒，孤独更是一种需要你积极应付的癌症。挣钱也许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奢望；但谈恋爱、找对象、弄感情、玩身体——而且是自己的身体，难道不是童库这样一无所有的剩女仅剩的乐活？但是童库，她自动放弃了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有可能彻底改变她人生状态的权利，就这么孑孓一人，白天给别人导游，晚上让自己梦游，一天天在贫瘠中漂游，一年年像秋虫在寒夜里浮游……

职业和爱情，每个人人生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失去这两个轮子，人生如何滚动？童库骑着一辆只有座垫而没有轮子的不行车，她当然寸步难行。

二，美丽的梅里

童库讲这些的时候，梅里就在我的对边，听着童库讲述她自己的故事，梅里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好像她是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她把她长长的睫毛扑上扑下，做出一副小时候的样子。

梅里其实也三十岁了，但看上去好像大学毕业不久。她英语本科毕业，一直在外企工作，工资收入一路提升，现在的五百强外企，给她三十万人民币一年。她曾经幸福地结过婚，然后又幸福地离了婚，现在是幸福地单着身——也许她的婚恋有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此时此刻展现在我面前的梅里，是一个成功自信、优雅性感，惊艳四座、美丽迷人的成熟女子。

假如离婚能离出这么一副模样来，那就让离婚来得更猛烈一些吧……面对梅里，我觉得我忽然再次爱上了我曾经感到倦态的咨询工作，也许，我的激情重新燃起只是因为被她的美丽点亮？

梅里带给我的问题是：她是换一份年薪五十万的工作呢，还是花五十万出国读一个MBA，回来挣上个一百万一年？抑或就在原地踏步，等待老板开着直升机过来把她带到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地方，老板已经承诺要提拔她。

梅里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梅里很知道自己去何方。只是她面临好几个美好的选择，她需要我为她进行一点未来的分析，帮助她在这个人生转折点做个最佳选择。

唉，这一系列的问题，当面童库提出来，我都觉得有点残酷！

我看看童库，童库脸上没有艳羡，童库有童库自己的生意要在乎；我看看梅里，梅里眼中也没有轻狂，梅里也有梅里的麻烦要干预。

三，徐老师的思考

看着梅里，我却想着童库，想到童库，我却看着梅里，我惊叹，同样的人，原来可以有这样大的差别！

都是人，为什么一个这么令我神往，为什么一个这么令我疯狂（逃命）？

都是女人，为什么一个竟然可以36岁不结婚、不离婚、不恋爱、不交友、好不容易决定交友于是经过再三思考决定不交最后以不交对不交从此该交不交，交也不交，孤独孑孓到如今？（孤独孑孓，我知道我已经连续用了三次这个词组了，但是，当我想起童库的模样，我甚至觉得她就是孑孓——孑孓是什么动物？）

而为什么另外一个可以既结婚、又离婚、离了婚还可以再结、结之前还可以多考察几个甚至十几个最后决定一个也不要老娘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于是过了一个又一个；

都是职场人，为什么一个可以吃着碗里三十万同时看着外面五十万，另外一个却年入不到一万而且是吃了一饭没二饭、不知明年何处就餐？

都是新东方奋斗人，为什么一个可以选择跳槽炒老板、出国炒美国、约会炒男友；而另外一个，却总是无槽可跳被老板炒、无国可出被户口炒、缺少约会被男人炒？

答案是：童库的前半生，是对商业机会和职业发展漠视、对爱情及性爱的轻蔑的前半生。她这种漠视和轻蔑，导致童库３６岁，还被命运抛却在荒漠里，被生活遗弃在贫瘠中。她的眼睛，也许还残留着自信和奋斗的光芒，但她的生活，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实在太痛苦了！

幸福感是一种比较，痛苦感也是一种比较。童库也许意识不到自己多么痛苦，因为她不知道生活中还有梅里这样的人。但是我看到，我知道，我深深为童库的命运扼腕叹息、鸣冤叫屈、打抱不平！

童库的命运也许能够得到扭转，但如果童库的心灵必须发生巨变，她必须把职业和爱情当作人生主要目标、紧急任务来追求，童库才有可能走出眼下这种走投无路的人生困境，她的生活状态，才有可能得到改善。

四，人生的假设与设计

确实，在童库与梅里面前，我心里充满了对人生设计理念的自豪感——假如童库在２０年前、１５年前、１０年前甚至５年前找过我，她的人生，肯定不会这样——她的人生，即使与梅里不在同一平台上拼搏，但肯定会和梅里一样精彩。

是的，梅里读完了大学，童库只是高中毕业。但童库其实也有过她的机会，只是这些机会被她一把一把地遗弃、一堆一堆地拒绝，从而才有了今天的童库。

十八岁，当拿到高考录取的梅里正愁眉苦脸给母亲看大学账单时，那看上去命运不济的童库，其实已经神气活现地鼓动着挑唆着站在她摊位前那位母亲给女儿掏钱买衣服了。

二十二岁，当梅里春眠不知晓、毕业典礼醒来不知梦归何处时，童库已经秉烛夜战、点钱到通宵（小额钞票慢慢点），成为她自己命运的主人了！

莫因摊小而瘫痪，均不见沃尔玛、新东方都起始于类似的小摊贩；莫谓人微而言轻，挣了钱，钱可以说话从而加入和谐生活大合唱。

梅里问童库：“既然一个月能赚好几千，你为什么不接着做下去？”

童库说有很多困难很多麻烦，一言难尽……是啊，什么事没有困难和麻烦？今天你不解决麻烦，明天麻烦就会解决你。高中毕业、青春荡漾、野心勃勃、意气风发的童库，本来是可以从一个衣摊，到两个衣摊，最后承包服装一条街，最后建立小商品大厦，最后和沃尔玛特合资（而不是家乐福），最后发了大财，做了政协委员，然后选一个小白脸做情人，做得不好打嘴巴……但你半途放弃，这一切都成为昨日黄花。

梅里问童库：“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童库又叹口气说有很多客观原因。但无论客观原因怎么样，你主观到底需不需要感情生活，渴不渴望热烈性爱？魔鬼告诉浮士德，世界上比爱更强大的力量是兴趣——你对异性有兴趣吗？没有吗？怎么可能！那力量可以战胜魔鬼、更不要说那些所谓客观原因了！

如果童库把爱情也当作服装摊位来精心打理，毫无疑问她至少可以做一个能够掌控和经营自己情感人生的老板娘——游泳中学会呛水，在恋爱中学会失恋，在做爱中学会做爱，在欺骗中学会忠诚——爱情的事，童库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什么都不做。

假如这一切成真，童库该多么幸福、多么美丽、多么牛啊！

……

在我喋喋不休的唠叨和假设中，童库有点不耐烦了。她说：“徐老师，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我灵魂出窍，神情恍惚，因为我心灵深处看到的是另外一个童库，我拒绝承认眼前的她。但眼前的童库，我当然无法回避：“什么问题？”我问。

“我到底要不要拿出我仅有的一点积蓄，去新东方实用英语学院脱产读一年左右英语，然后考一个英语导游的资格，从而改善我的生活状态？”

我知道，成为英语导游，也未必能够改善她的生活状态，假如她不懂得什么是她应该追求的生活的话。曾经给她带来过一缕光明的服装摊，也因为离开十多年不再适合她。面对这样一位一无所有的姑娘，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想了想，再想了想，最后想：读就读吧，尽管读了之后也许什么都得不到，但至少她也不会失去什么。无产者失去的只有锁链，童库失去的，只有痛苦。学一年英语，除了昂贵的学费，不会使她失去什么机会——童库眼前没有任何机会——但新东方以人为本、以幸福为本的教育，肯定能够或多或少改善她对生活、对人生、对爱情、对性爱、对人性、对社会、对金钱、对摊贩、对商业、对经济、对沃尔玛、对新东方的看法。

是的，童库的生活还有一线得救的希望。得救在于她知道自己为何沉沦，得救在于她自己敢于重返被她背弃的目标。如果她能够理解我的意思，童库其实就能够立地成佛——从一尊痛苦天尊，变为欢喜佛。

而且，看着这个痛苦的姑娘，我已经在心里偷偷决定暗中资助她！

我说完了我对她的建议之后，悄悄说：“去了解一下上课信息，等到报名时，给我电话，我给你打折！”

童库获得了我的指点和承诺，兴高采烈地走了，走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一定要和我合个影才把我放过。我紧紧搂着她的肩膀，感受到她那瘦削肩膀的体温，我的眼睛红红的，我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却听到遥远的狼叫——其实，童库也是一个美女，一旦她解除了她身上自青春期以来的痛苦魔咒，无数英雄会为她竞相折腰，争抢献身。

童库走后，我转向梅里，经过讨论，最后建议她去美国读MBA，并鼓励她把工作辞掉，把房子卖掉，把积蓄花光，因为，以她的综合素质，只要GMAT能够考到７００以上（她说她很容易达到这个分数，750也很可能），她就可以去美国一流的商学院。两年后毕业，她一年的收入，将轻易超越童库现在一辈子的现金流……去吧，去读你的MBA吧！你拥有这么美好的人生，就更应该把它提升到一个更高境界！优质教育，永远不会欺骗人。

……

尾声：美即是痛，痛即是美

离开童库、梅里很多天，我脑子里一直在思考她俩的命运和形象，想来想去，童库和梅里的形象越来越依稀，命运越来越重叠，我越来越觉得她俩好像就是一个人——童库的状态虽然很差，生命几乎就是痛苦，但只要她愿意改变自己，她能够在她的世界里找到自我，获得幸福，得到人的尊严，得到女人的欢乐与骄傲；而梅里，只要她不迷失方向，不放弃追求，她必将在她已经晴空万里的天地里自由翱翔，展翅奋飞，飞越一个又一个高峰。

我高兴，我能为痛苦的童库开启一扇希望之门，我能为美丽的梅里指出一条阳关大道，虽然没有我的指点她们的太阳也许照常升起，但有了我的点拨她们应该会离太阳更加亲近。

我发现，我再次爱上了我一度感到疲惫的咨询，因为梅里，也因为童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