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与飞天有关
——悼念朱厚泽
朱厚泽逝世当日(9日),我收到许多告诉我噩耗和表达哀思的短信,其中最能触动我的有两条,一条是张剑荆发的:
“近来一直有预感,昨晚还翻阅其摄影集,有一句话感受:一切都与大地有关。没想今日竟得噩耗!”我请他解释“一切都与大地有关”的意思,他回复说,“几次聚会都提及其病情。他的摄影集内容关注的多是树根,花,山峦,小民。”
另一条是张璨发的:“惊悉伟人离世,十分哀痛。真忘不了他为我给北大打电话的情景。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我在美国,如你去现场,一定代我表示:爱他,想他,学他。”
第二条短信看起来成了第一条短信的佐证。1986年的张璨是北大国政系的应届毕业生,成了像农药一样残留在新经济体制绿叶之上的计划经济的牺牲品:她曾经被计划划进石油大学录取名单,未去报道,被取消以后的高考资格。第二年她改了名字考入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临近毕业时被校方除名。朋友们都为她申请免刑。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的朱厚泽从我们这儿得知情况,不仅同情当事人的遭遇,也反感僵硬计划的遗祸,做了张璨终身铭记的事情,虽然最终她还是被取消了毕业资格。
这确实与大地有关,就身份地位来说,那是一棵大树对一茎小草的怜惜。不过,就朱厚泽本人的命运而言,与“天”的关系更大。
在我们这样的国家,省部级干部的人事变动,像夏夜流星经天一样寻常。但1985年7月的三位省部级干部的工作调动,却改变了中国当代历史:
——胡锦涛从共青团中央书记处第一书记任上调任贵州省委书记、贵州省军区党委第一书记;
——朱厚泽从贵州省委书记、贵州省军区第一书记调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
——温家宝从地质矿产部副部长、党组副书记任上调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
从空间位移的角度来看,如果可以说第一项变动是“空降”,从中央到地方;那第二项变动便是“飞天”,从地方到中央;第三项呢,更像是“登山”,从地势较低较边缘的中央机关,登到地势更高更中央的中央机关。
不过,朱厚泽的那次飞天,不是他的单独飞行,他有一个领航员,胡耀邦。朱厚泽一到北京,领航员就把他领向海滨,参加在北戴河召开的中共中央书记处讨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会议,在开往那“一片汪洋”之地的列车上,胡耀邦问朱厚泽:
“怎么当宣传部长,想清楚了吗?”
新任宣传部长回答说:“不仅没有想清楚,从哪儿开始想也不知道,”这是朱厚泽一贯的个人风格,说话真诚,清晰、简单而透彻,从不先意奉承,巧言令色,或拐弯抹角。
总书记笑了:“那好吧,到北戴河听几天会再说吧。”
听完几天会后,再也没有说。据朱厚泽后来(1987年1月10日,当时北京正在降落入冬以来的第4场雪)对我说,当时的会见只有5分钟,那5分钟是他在中宣部长任上,总书记唯一和他单独会见的5分钟。在朱厚泽和我见面18天之后(1月28日),他被解除中宣部部长职务。朱厚泽本人可能也不知道,在与总书记同行的5分钟飞行,决定了他的后半生。
在北戴河会议上,胡耀邦的处境相当困难。反自由化是会议的主题,主导的意见是反自由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胡耀邦没有怎么讲话,但他要求朱厚泽发言。朱厚泽讲了大约10分钟,会场鸦雀无声,胡耀邦则笑着说,“你这个宣传部长亮相来啦!”
在两年后接受胡耀邦辞去总书记职务的会议上,那次会议和朱厚泽的那个发言被再次提及,朱厚泽的命运也就被决定。他本人找不到那次发音的录音,但他有一个笔记本,上面记着他发言前准备的要点,在10分钟的发言里,他讲了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产生的历史原因,只要社会主义赶不上资本主义,这个思潮总会有。不会因为一两篇文章就绝迹,也不会因为一两篇文章就泛滥。他谈了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应当采取的正确方针。
我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名字从英文直译就是“15分钟”,写的是一个名侦探从人生顶峰的滑落。在英语语境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15钟”是一种象征性表达,意思是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他自己闪亮的时刻。与总书记的5分钟会见,北戴河会议上的10分钟发言,构成了朱厚泽一生中的15分钟。
但这并不是说他的一生没有别的闪光点,他其实把阴影留给了自己,把自己更亮的闪光点贡献给了他执掌的部门和改革事业。如果写他当部长的那个部门的历史,陆定一、胡耀邦和朱厚泽必定在册,且标示里程,而“三宽(宽厚、宽容、宽松)”工作方针则是它最有时代特征的亮色。
朱厚泽讲“三宽”绝不口是心非,外松内紧,或表宽里窄,对“三宽”,他自己身体力行。马尔库塞说资本主义的后果,是把人都变成“单面人”,我们这个体制的最大成就之一,是扩大再生产双面人。不肯双面,是朱厚泽人生悲剧的根源,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钙性难移”。快意恩仇,无所畏惧,是他的基本性状。他在中宣部部长任上的1986年5月到上海和武汉考察工作,他在上海参加“文化发展战略讨论会”,与会者的畅所欲言,才思敏捷,会议气氛的融洽和谐,让朱厚泽十分欣慰。到了武汉,人们还在大谈商品经济的消极后果,谈纯洁性,谈反自由化,谈反精神污染。朱厚泽应邀在“武汉精神文明讨论会”上讲话,他的开场白是:“上海人已经在喝今年的新茶了,清香扑鼻;而武汉人还在喝陈年老茶,似乎还有点霉味……”
这种爽酷个性,让爱他的人铭心,恨他的人刻骨。同年9月,他考察广东,听过他演讲的一个年轻干部说,朱厚泽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有魅力的演说家,他思想开放而不失分寸,语言幽默而态度持重。朱厚泽知道总书记需要他做一个战士,做战士的后果,他也心知肚明。就在广东考察期间,他对他的秘书说:“我随时准备卷铺盖回贵州老家。”这次他真的回贵州老家了,永远地回,但他这次带走的不是铺盖卷,有青山可枕,蓝天可盖,他已经不需要它们了,他带走的是爱他的人们对他的绵绵思念。
1987年1月1日,我请我们办公室的方兆祥(后任安徽省委副书记)、朱厚泽的秘书王诚德及夫人到沙滩我的寓所喝几盅酒。大家的心情非常沉重。诚德说,他的心在流泪、在流血。一直开着的电视上在演杂技。老方说,杂技演员非常辛苦。他认识安徽省杂技团的演空中飞人的姑娘,摔成了脑震荡。诚德苦笑了一声,“搞政治的人,有时也像空中飞人,原先说好那边有人接的,不知为什么突然灯光一变,那边没有人接了……”。王诚德大概指的是朱厚泽。其实,我知道,不是答应接的人不想接或不敢接,而是他自己也没有人接了。这就是在空中飞行的风险。
其实,他和他的领航员胡耀邦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才子,他们都是性情中人,他们都重审美感,轻胜负心。瞿秋白在其遗著《多余的话》里写道:“历史的误会叫我这‘文人’勉强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我有一个朋友说,胡耀邦是上帝对我们中国人的恩赐。像他们这样的人进入政治,对这个国家和老百姓是件幸事,但对他们自己肯定是一种伤害。
我曾经说过,一个伟大民族需要两种人,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桥梁。天上的白云是道德情操的楷模,地上的桥梁是攻城拔寨的英雄。没有前一种人,一个民族将成为一群耗子,生存能力可能很强,但萎缩在阴沟里;没有后一种人,一个民族到不了风景独好的彼岸,有可能像优美高贵的古希腊雕塑维纳斯一样,瘸腿少胳膊地进入博物馆。在我看来,朱厚泽是一片出岫的白云,带着他自己和我们这个民族的梦想飞天,被卷入时代风暴雷电,虽然如今挥手向我们告别,但他毕竟存在过,飘拂过。让我用一首写于1990年的小诗来结束这篇小文吧:
又一个黄昏把窗前景物并入永恒
万古如斯的古铜与宁静
一只喜鹊从远古飞来
缓缓抵达我的眼睛
她飞过窗外那一小片蓝天
好像没有留下一点点翅痕
但我总觉得这片天空有点异样
它毕竟感受过一次飞翔的生命
此后无论多少狂风暴雨
也擦不掉这次黄昏时的飞行
再过一万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一只喜鹊飞过这片天空
2010年5月11日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