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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笑话,是流行在我北大朋友之间的一个非常经典的笑话,朋友们在二十几年前,常常为这个笑话捧腹,朋友们在二十几年后,见面依然会谈及这个笑话,并再次为这个笑话而笑得腹痛。可惜知道这个笑话的人并不多,因为并没有人把它写出来发表。

 

故事是这样的:

 

1983年到1987年间,我在北大团委文化部以及北大艺术团从事校园文化工作,身边聚集了一批朋友,经常到我租的房子里聚会。

 

聚会就是聊天吃东西,偶尔也谈点萨特荣格佛洛伊德存在主义,常常有人在我那简陋的临时住房里露一手厨艺,把自己家乡的特色菜生吞活剥地做出来供大家享受。

 

还记得大学同学之间煮食聚餐的那些欢畅的场景吧,虽然自己做的东西往往不好吃,甚至很难吃,但在同学少年的亲情聚会中,很少有人真正在乎食物的味道,真正的美味并且终身难忘的,是友谊、是欢乐、是对青春生活的体验、对人生幸福的品尝……

 

我的这群朋友中,什么人都有,其中有一个河北山村来的真正土得掉渣的农村孩子,叫孙兆华(不知现在哪里、混得如何!?),还有一个北京来的真正牛得响铃的城市小伙,叫董克平(北京梧桐,是他目前美食博客的笔名),我要讲的笑话,就发生在他们之间。

 

话说董克平那天在我家,向大家宣布要做一道五星酒店里的大菜给大家开荤,这道菜的名字,叫“奶油蘑菇”。美食家小董当时就已经显示出自己不仅会吃,而且会说的天才——难怪几十年后成为美食博客呢!——他形容奶油蘑菇的美味,已经说了好久了,大家听得口里不断流奶油,耳朵里也慢慢长出蘑菇来了,但就是没有机会见识他亲手烹制的佳肴。这天,奉献奶油蘑菇的时刻终于到来,我们大家看着他在厨房里跑进跑出、叮叮当当忙成一团,而各自也已经饥肠辘辘,迫不及待,渴望着小董的奶油蘑菇,来满足一下物质还不富足时代的一次飧享。

 

奶油蘑菇,蘑菇奶油,在董克平自言自语的嘻哈饶舌节奏中端了上来,我记得小董像所有热爱自己职业的大厨那样,洋洋得意地从碗中夹了一块他制作的珍馐,送到我的嘴里——我是老师,也是主人,让一部分人先吃起来,徐老师优先!

 

看见我在哪里努力咀嚼,董克平满怀希望地问:怎么样!味道如何?我知道他在等待我说:美极了,这样的美食,使人欲仙欲死!我经常用极端形容词来形容生活中某些细节存在,以唤醒人们对眼前生活的体验和感悟。但当我品着董克平这道已经名满燕园的“奶油蘑菇”,嘴里所有顶级形容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仔细体验、反复评判、询问味蕾、搜索记忆,想找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表述我当时的感受,在把他的作品一口吞下去之后,我说:我靠!真棒,真棒,嗯,真他妈棒!

 

我的词汇,空前单调,但我的热情,一如既往。在我的赞美声中,大家一哄而上,开始了这次终身难忘的美食行动。平时营养都不那么充分的朋友们,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夹在嘴里,夸在口里,都说董克平做的这个奶油蘑菇真棒,真棒,真他妈棒!

 

一时间无话,大家进入到聚餐的冷场期,只闻唇齿唧唧声,不听同学喳喳叫,不知为何,谁也不想说话,至少谁也不想说那种长句子,只是嘟嘟囔囔地说“好吃”,“真棒”,“不错”,“有味”之类的词组。

 

就在此时,平时不说话的孙兆华,在细嚼慢咽、像做论文似地完成了对董氏“奶油蘑菇”的鉴赏和分析之后,放下了筷子,他满脸惭愧、心存自卑、无限感慨、不甘落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唉,俺吃不惯!”

 

俺吃不惯!

 

孙兆华这句话一说出口,出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况,所有人,所有绷着脸在体验董克平奶油蘑菇的朋友们,包括我老人家,突然完全一致地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大笑,笑得我的小屋几乎要倒塌,笑得我的餐桌几乎要腾飞,笑得我在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写作这篇短文时,还能听到当时的那阵笑声!

 

俺吃不惯!

 

不仅是孙兆华吃不惯,事实上徐老师“俺”也吃不惯,在座的所有人,除了五星大厨董克平之外,每一个“俺”,其实都在不惯地吃!这道传奇中的奶油蘑菇,实在难吃极了、难吃疯了、难吃死了、难吃到了不能吃的水平了!

 

但城市人的“教养”,大学生的风度,文明人的虚伪,使得每个人都憋着真情实感,就是不说,为了不让热情洋溢的奉献了这道“美味”的董克平同学扫兴,伤心,绝望,痛苦,我们让自己的口腹忍受着扫兴、伤心、绝望、苦痛,把一次满足口腹之欲的聚餐,变成了一个争风度、比涵养、爱朋友、苦自己的伪善大会。

 

假如说“皇帝的新衣”是大家对于权势的恐惧,不得不附和盲从的话,“董克平蘑菇”,则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一种天天不得不学的智慧:对于那些无伤大雅、一团和气、开心就好的事情,没有必要用专业精神和科学态度来对待,嘻嘻哈哈、得过且过、将就对付一下就得了!何必那么过于较真矫情,把大家搞得开不了心,把小董搞得下不了台,把蘑菇搞得入不了口呢!

 

不过,这件事情之所以可笑无比,还有另外一个隐情:由于董克平那疯狂的自信,使得大家对自己的审美能力产生了怀疑,既然是五星酒店的名菜,肯定是一道山珍美味,而我们居然觉得不好吃!很可能问题并不出在蘑菇身上,而出在我们自己嘴上:我们这些土鳖,无法消受奶油蘑菇这样的高级食品,觉得不好吃,只是我们自己吃不好,而不是董克平做不好,而不是“奶油蘑菇”真难吃!

 

文化上的盲从现象啊,在奶油蘑菇中显露无遗,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奶油蘑菇啊,明明知道不是一个好东西,却忍气吞声、含辛茹苦、人云亦云、丧失了自我!

 

文化上丧失自我与盲从附和,是一个非常容易发生的现象。因为接受新事物,接受新食物,接受新的生活方式,接受新的文化以及接受新的价值观,是大学生的天职,是青年人的本性,是受教育者的使命。仅仅因为“俺吃不惯”、“俺听不惯”、“俺用不惯”、“俺看不惯”……就拒绝、鄙弃、封杀、远离某种东西,本身就不是什么好的习惯,而不断纳新、不断体验、不断感受、不断理解,才是现代人应该有的态度和风度啊!

 

所以,在这一瞬间,孙兆华这句“俺吃不惯”,把生活中一种最常见的虚伪给撕裂开来,从而引发了我们爆炸般的大笑。我们拼命大笑,把现代文明里所有的悖论、荒诞、虚伪、和无奈都尽情喷发出来。我们笑自己,笑蘑菇,笑董克平的自信,笑孙兆华的纯真,笑自己几分钟前丧失的自我,笑自己此时此刻的精神还原……还笑伪善原来也可以保护人,还笑自信原来也可以吃死人,最后,最后笑皇帝的新衣确实不存在,笑董克平蘑菇确实很难吞!

 

……

 

二十多年过去了,董克平做着他的奶油蘑菇,成了一个写食主义者;孙兆华怀着他“俺吃不惯”的内疚,不知道在哪里磨炼他的奶油;当时的那些同学,已经各自流落在天南海北,采摘着各自理想中的奇芝珍菌,品尝着各种难吃的、好吃的、新鲜的、腐烂的、有毒的、无害的“奶油蘑菇”……

 

这个小小的人生插曲,极大的丰富了我的北大生活,因为,迄今为止,只要我们这些朋友一见面,一定会把当时那个场景的种种细节,从头到尾细细地回忆一遍,最后大家发一声喊:

 

“俺吃不惯!”

 

然后仰天大笑,一醉方休!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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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平

徐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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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生于江苏泰兴,1983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1983年至1987年,任教于北京大学;1987年至1995年,在美国、加拿大留学、定居。1996年1月回国,创建新东方咨询处,从事新东方出国咨询和人生咨询事业。2005年后淡出新东方,转做天使投资人。2011年初,成立真格基金。截至2011年末,投资了中国内地近80家初创型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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